故地一日

“五一”的保康，云淡风轻，侄儿周永俊接我们到马桥过节，孙女赟赟在襄阳就给我说，想去乡下看山，遂给学生段家炳打电话，希望去董家沟看映山红，他说，我在山上等您。

早晨九点从县城出发，李高洁开车，我坐副驾驶室，昌英、孙兆强、李孙高越、庆庆坐后座。到马桥镇后周永俊开他的车，昌英、庆庆、李孙高越上他的车，11点到达董家沟。

再次到我读书和工作过的地方——洞河学校旧址凭吊。

段家炳在农家设宴，品尝山野乡味，面对我小时候吃的火烧包谷面馍馍、白蒿懒豆腐和槭树籽油炒米饭，赟赟吃得津津有味，用腌制岩蒜、腌辣菜炒出来的猪坐墩肉满口生香，一碗野鸡汤刺激了她的味蕾，连声称赞。

段家炳说，可惜没有野味招待老师，年前大雪，一只小麂进屋找食物，养了三天，雪化就放生了。他说，村里严格遵守野生动物保护法，猎枪都上交了，经过多年的保护，现在山上植被好了，天麻、七月一枝花、苍术等药材满山都是，动物种类也多了，像野猪、猪獾几乎泛滥成灾，但獐子、豹子、鹞子目前还是十分罕见。

映山红正开，大都掩映在灌木丛中，远观，赏心悦目。

洞河学校旧址，如今是村集中安置点、福利院。段家炳向我们介绍乡村振兴后的变化，眉飞色舞。

饭后赟赟、庆庆在董家沟小溪游玩，捡石头，逮蝌蚪。

段家炳随后与堰垭村林川电站总经理胡发旺约定，下午去他那里看金钗，又分别给他的同班同学彭进学、王秀芳、王定传、黄成武、王志琴等打电话，让他们赶到林川电站陪我。他们是我在洞河学校带的最后一班初中生，共计16人，我调走后洞河初中就撤销了。不久洞河中心小学也撤销了，后来轰轰烈烈风风光光了五十余年的洞河公社包括所有的社直单位也全部撤销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历史不可能轮回，我只能在废墟上寻找昨日繁华。

我16岁从保康师范毕业，分配回到洞河，人生第一站在堰垭小学独立工作两年，校长老师炊事员一个人承担。学校借用在一座破旧的庙宇，四周被竹林坟茔包围。

我那时毫无独立生活的能力，煮一锅包谷米稀饭吃五天，也不盛起来，早晨吃了中午加一把火，晚上照旧，直到潲了，变味了，再煮一锅，也没有菜，一碟盐炒辣子面，或者一盘水煮青菜。衣服穿得长满了虱子，一身汗味，才拿到校门前的小河沟洗一下，冬天一套棉衣，夏季两件单衣。

学校四个年级，复式班，学生从8岁到16岁，加起来不过十几个人，最大的比我小一岁，我让他当班长，是我最依赖的助手。有时我会留下他，陪我过夜，我们睡一头，有时我也会去他家跟他睡。班上有两个女生，是我同学的妹妹，她们的父母看我年纪轻，不忍，周末就把我请到家里，改善一下生活，走的时候再给我两罐腌菜。公社的粮管站也在堰垭大队，离学校不远，站长隔三差五也会请我去打打牙祭。买粮食要到40华里的马桥区粮管所去，穿过几十里的大峡谷，标准是每月29斤，12斤大米，5斤面粉，12斤玉米碜，还有4两菜籽油。我吃的是商品粮，每月工资29.5元。也许大家基本在一个生存水平，也没觉得多苦，好像还很满足。

我一天上两节课，一节课两个小时，先给四年级讲语文，穿插给三年级讲数学，安排二年级预习，一年级呢，没办法，练字，下一节课一年级上语文，二年级讲数学，三四年级作业，如此反复。我就像一个旧社会的私塾先生，两年炼狱般的生活，全方面地锻炼了我，不仅让我变得坚韧，也让我知道怎样去奋斗。改变人生，只能靠自己。百无聊赖的朝朝暮暮，就靠读书、背古诗打发时光，留下了多篇读书笔记，我的第一首诗就在那个时候变成了铅字。

两年后我被调到白果大队学校当校长，7名老师，还有炊事员，命运就此改变。学生读初中路程远，我申请开办初中班，新生事物得到上级重视，19名学生是我教的第一届初中生。两年后白果初中班撤销，我调任洞河中心学校教导主任，带第二个初中班，学生31名，他们毕业后，接手段家炳这个班。等他们毕业，我的老师职业生涯也宣告结束。

在我十年的教师生涯中就这么60多名学生，也是值得我骄傲的地方。白果那一班学生没有赶上改革开放，多在务农，劳动致富，小日子还不错，第二班学生多在从政，当公务员，最后这一班大多在经商，办企业。一个个事业有成。

因为老师也在努力进步，就一直是他们的楷模，动力。

途中经过堰垭，在我17岁也是人生最初的拓荒地——堰垭小学旧址凭吊、留影，如今的堰垭经过多年的改造、建设，已经成为文旅胜地，环境优美，风景如画。

赟赟说，爷爷你可真幸福，在这么优美的地方工作。

学校旧址，如今成了村里文化广场，旧时的影子一点也找不到了。一家人就缺庆庆和李高洁，庆庆闹着在草丛里捉昆虫。

从堰垭去林川现在再也不需要翻山越岭了，穿过一道道隧道，半个小时就到了堰垭林川水电站。我的学生，堰垭农业开发公司及林川水电站董事长胡发旺在门口迎接，接着马桥小学校长彭进学也从休假黄堡地赶到，不能来的学生纷纷打来电话问候。胡发旺的夫人季书梅，他的同班同学，是我那一班学生中偷偷早恋唯一成功的一对，当时竟然瞒过了我的锐眼。她此时正在北海旅游。听他们介绍当时他们同学们的一些趣事，暗中与老师斗智斗勇，我只能微微一笑。

我有多年没有到过这里了。那应该是19年前，我陪作家王伟举采访堰垭书记宦忠云，报告文学发表在当年的《今日湖北》头条，陪同我们一起采访的是我的上一届学生王希国，他当时是马桥镇党委副书记。

胡发旺一见到我，就拿出手机，让我看他一直珍藏在手机里的我们当时合影的照片。当时没有手机，忘了是谁用傻瓜相机给我们拍下了这张照片，定格了难忘的历史瞬间。这么一张与胡发旺、王希国的合影他一直在手机存放了19年。看到照片，我一是惊讶，二是感动，深知我在学生们心中的地位。19年前的胡发旺三十多岁年纪，浓浓的头发，脸上透出稚气，如今竟也和老师一样聪明绝顶了，但他的事业却正是旺盛的时期。电站发展变化很大，已经不仅只限于发电了，农业、科技、养鱼、旅游综合利用，全面开花。

我们首先参观他的金钗石斛科技实验大棚。

大棚占地30亩，放眼望去，一兜兜金钗在塑料杯里，蓬勃旺盛，熠熠生辉。我一时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金钗石斛是神农架乃至鄂西北山区最神秘的植物，被称为草药里的黄金，是石斛中的极品，天花板，被排在中国七大神药之首，只有高山密林中的万丈绝壁才有，对周围环境要求极高，生长周期很长，金钗生长的地方往往伴生着鼹鼠，过去想采到金钗都是在悬崖放一根长绳，一人在崖顶守望，一人把绳子系在腰部，悬空到半山腰。传说金钗是鼹鼠的食物，发现有人偷它们的仙草，会群起而攻击。采药的过程险象环生，因为太珍贵，所以才有人前赴后继，向死而生。

人工培育神农架、保康药农早已开始尝试，多家大学、农科院、专家科学的研究工作已初见成效，基本上还借助于大树、岩石，像他这样利用室内大棚规模培育应该属于首家。

胡发旺一边向我们介绍他这几年引进培育金钗的传奇经历，一边向我讲述金钗石斛的习性、药用和养生价值，讲述发展金钗石斛产业的经济效益，畅谈他今后的发展计划。

我捧起一兜长势壮实的金钗，细细端详。

小时候听老人们讲，金钗是还魂草、还阳草、不老药，煎熬不死，遇露重生。形状奇特，就像婴儿的手指，一节一节，特别细嫩，叶片肥厚，在五月前后开花，很少留下花蕾，但一个花蕾会有数百粒微小的花籽，靠风传播。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方合适的环境碰巧留住几粒，附身苔藓，经日月雨露，吸岩石地表精华，孕育成型，缓慢生长。因其隐蔽，处险境，故不被世人知。

胡发旺告诉我，金钗石斛属于兰科，他不仅掌握了培育金钗的方法，还掌握了培育兰花的方法，接下来他计划开始培育高端名贵兰花。一定要让金钗、兰花这些娇贵神奇的植物成为被人所用的平常物。眼前的金钗都才有三年，他每年以一万株的规模发展，自然的金钗与东北人参一样，需要百年的生长期才为最佳，科学培育的金钗五年就可以成熟，出售。他现在的金钗母本是从神农架以1.2万元一斤的高价购买的。为了掌握金钗的习性，他不惜花出血本，多次到农科院校求教，拜民间高人为师，付出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参观学生的金钗实验基地，右为胡发旺，左为段家炳。

他介绍得轻松，我却像在听一段神话，看着眼前我的这个小个子学生，靠自学成了高科技人才，老师不只是欣慰，还有内心的佩服，羡慕。我的那些学生都胜于蓝了。

晚上他准备了独具特色的农家宴。我们喝着他自己用五种杂粮酿造的、配以金钗石斛的60度药酒。那酒颜色黄中带绿，口感醇香，入口即感身心清爽。三个砂锅，一个黄金（良姜）炖香菇，一个天麻炖乌鸡，一个洋鱼条子炖魔芋，小菜是从山上采摘的花妞儿腿、山竹笋、槐花炒鸡蛋，野韭菜炒羊肝，小碟是薄荷紫苏、麻黄豆、蒜瓣花椒拌香椿，都是我在洞河学校教书时的口味，淡淡的乡愁在心中涌起。

喝到兴处，胡发旺说，老师这次来，也不先给我打电话，这次不算，暑天接您和师娘到这里度假，把您的学生请到陪您。接着他一笑，晓得老师品性高雅，文化人爱花弄草，我给您准备了石斛盆景，放在案边，您会更有灵感。以后养生、度假就到我这里来，想念您的学生了，让段家炳打电话通知。

段家炳很聪明，立即提出了新点子，不如我们举办一次同学会，我来组织，把我们那一班同学全部请到，我们到董家沟洞河学校老地方，李老师再给我们讲一课。

这点子真的不错，大家举杯，一言为定。

林川峡谷，山奇峻，水湍急，夜风悠悠，送我归程。

2024.5.2马桥

与学生彭进学、段家炳、胡发旺喝茶聊天。几十年，弹指挥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