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9-05-04 点击: 次 发布者:网络投稿 - 小 + 大
李修平 酒仙姓周,在马桥镇他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周云孝。 周云孝孤身一人,从马桥镇人民政府大师傅的位置上退下来,一直居住在政府院背后,后窗正好对着政府院的单元宿舍楼。他进政府院时马桥镇还叫马桥公社,后来又改为马桥区、马桥乡、马桥镇,名字绕来绕去地变更,当官的也是走马灯似地调换,只有他这做饭的大师傅没有变。他20岁当炊事员,60岁退休,招工时是什么,退休时依然是什么。 退休后,镇上给他安排了一套单元,他不住。他知趣,怕人家讨嫌他老态龙钟,影响形象,但又不想远离这政府院,就选了政府背后的两小间民房,自己掏钱买了,又重新装修了一番,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院。院内有个小花园,门前还植了一株夹竹桃,自己又开了一块菜地。 周云孝一生未娶,倒不是奉行独身主义,而是他年轻时曾为爱情二字人生中出现过挫折。那姑娘是个知青,北京来的,下放时才19岁,当时的公社书记老钟见她还是个小孩儿,又怪讨人喜欢,模样也俊秀,就留她在公社广播站当了一名广播员。那时周云孝一表人才,虽然只有小学学历,也还有点志向,交过入党申请书,很有跳出厨房干一番大事业的雄心壮志。有不少姑娘为他动过芳心,而他偏偏遇到了这么一位北京姑娘。悲剧自然是注定了。 那时的行政干部都讲永葆贫下中农本色,多半时间住在农民家里,偌大一个机关院常常就他们一对青年男女留守。开头周云孝还有点自知之明,不敢产生什么非分之想,但那北京姑娘耐不住寂寞,隔三岔五地往他屋里钻。她一去就给周云孝唱样板戏,离开时不是丢了了小手帕就是忘了日记本,还留一股余香在屋里,弄得周云孝坐卧不安,神不守舍,慢慢两人就有了感情,一来二去,竟然发展到如胶似漆的程度。 关于他俩的秘闻在马桥镇有许多说法,这关系到公民的隐私权,恕我从略。一次,两人唱了几段样板戏后,都感到心跳加快,语言也似乎变得多余,就上了床。其实,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不过是两人搂抱着横躺在叠好的被子上,小嘴儿对小嘴儿,两双眼睛痴迷地望着。这时,党委书记老钟正好从乡下检查生产回来,被他一头撞见。但老钟并没让他们太难堪,只是背着那北京姑娘逼着周云孝写了保证,从此再不准与那北京姑娘来往。周云孝好几天闷闷不乐,那北京姑娘并不在乎,依然去他屋里唱呀闹的,有时夜里竟然玩个通宵。这样有关他俩的秘闻就传开了。可是不久,那北京姑娘突然返城上学,棒打鸳鸯散,黄鹤一去,杳无音讯。周云孝大病一场,从此把红尘看破,置情爱二字于脑后,每晚借酒消愁,坚守厨房不出,把锅碗瓢盆看作是人生第一要义和最大寄托。 但周云孝的技术却很一般,一日三餐,也没有什么花样,白米干饭玉米粥,外加白菜豆腐汤,只此而已。他不再有别的什么爱好,干完了活就喝酒哼京剧。早中两餐还能约束自己,晚上开过饭,涮锅洗好碗,就自斟自饮,喝上半斤马桥烧酒。喝到兴头,革命样板戏便上了口。“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只要此句一出,便倒地而眠,醉如烂泥。 周云孝40年如一日,乐耶苦耶?天知地知。但他酒仙的雅号却传遍了百里之内的十乡八村。他一生平淡无奇,恰在这饮酒吃饭上表现出他超凡脱俗卓尔独雅的个性。 饭前,他总是关好院门,在屋里摆上那张跟随他几十年的八仙桌。桌子四周放上三个凳子,桌子上摆上三双筷子,三个酒杯。这是何意?有人说,一个凳表示那永不消失的北京姑娘,而另一个凳则表示他意念中的儿子。这种解释不免牵强附会,但也不失一种真情。想那北京女孩如今恐怕也是子满枝头、两鬓斑白了吧,假如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马桥镇还有这么一位痴情朗君,不知要作何感想!看来爱情二字并非古代才子佳人和现代都市男女的专利。 “请了──” 满满斟上三杯酒后,周云孝便坐在上首,就算是开席了。他的这一声典型的鄂西北保康腔调,铿锵雄浑,倒有点像京剧里的西皮二黄。此声一出,便依次将三杯酒端起喝干。三杯酒下肚,已有几分醉意,嘴里便哼起了京剧。他自然不知世上有梅兰芳、周信芳其人,哼的还是那北京姑娘唱的革命样板戏,什么《红灯记》呀、《沙家浜》呀。虽无名师指点,倒也字正腔圆,底气很足。哼上几段之后,酒兴大增,眼前便出现了那北京姑娘的幻影。幻影一出现,就有点情不自禁了,抓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酒,端详片刻,笑道: “这一杯,我敬云孝!” 一口饮下。斟上。再抓起左边的一杯,依然是那样的笑样,那样的声调。 “这一杯,云孝敬我!” 又喝下,又斟上。然后再把右边的一杯抓起。 “这一杯,云孝喝了!” 又喝下,又斟上。然后再把右边的一杯抓起。 “这一杯,与云孝同干!” 如此反复,他已是醉眼迷离,不知云孝是何人,亦不知何人是云孝了。接下来那小院里便万籁俱寂,只听到一阵接一阵的鼾声。 周云孝就这样安度着他的余年,成天醉眼朦胧,倒形成了一种仙风道骨之态,人见人敬。时间一长,周云孝便成了马桥镇的一道风景,如果一日没有了周云孝的酒声、歌声和鼾声,生活中就像缺少点什么,清汤寡水的没味道,或许人们还能从中获得一点什么人生的启示吧。 这一天,县里给马桥镇派出了一个副镇长,也姓周,单名一个清字。其实,这周清也是马桥人,家在农村,因为勤学苦读,考上了武汉大学,毕业后分在县政府做了县长的秘书,下派任职是要弄个在基层工作的经历,回去后好提拔重用。说来也巧,分给周清的单元正好对着周云孝的后窗。周清过惯了机关生活,爱清静,又爱读书写日记。自住进这套单元后,他就被窗外那抑扬顿挫的自娱自乐和鼾声搅得心神不宁,情绪上很有些反感。 一日,周清实在忍受不了那种奇腔怪调的折磨,就绕过政府院,要去教训教训一下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这不是清娃吗?”小院里突然传来了一声苍脆而洪亮的叫声。 [ 周清一惊,也认出了周云孝周大爷。原来周清在马桥镇初中读书时,因家庭困难,几乎失学,周云孝不知怎么得到消息,经常给他送点饭菜,接济一些钱物。后来周清上了高中,读了大学,分进了县政府,这事早在记忆中消失了。现在见到儿时的接济之人,很是尴尬,更多则是意外。那教训的话自然无法开口。 此后,周云孝依然故我,两人倒能相安无事。这年年底,周清的心境进入低谷,情绪低落。原因是县里对下派干部有了新规定,至少锻炼两年才能回城,提拔重用还要看有无政绩。他一个下派不到一年的副镇长,又没分管什么重要的工作,能有什么政绩?他感到受到了捉弄,很是气恼。心情越坏,那后窗传来的声音就越发刺耳。周云孝最得意的时候,正是他最烦躁的时候。也顾不上什么涵养,就对着那后窗大声斥责。但不起任何作用,就叫来治安人员去严加制止。这一下效果果然不错,第二天那声音就没有了。 周清在屋里思考着对策,感到很宁静。他决定亲自上县城找县长申请,但是,事与愿违,县长严厉地批评了他。毕竟是老领导,县长设宴款待了他一顿,也道出了一些复杂的内幕,要他务必干出政绩来。周清理解县长的难处,两人都处于上升阶段,又都处在微妙的关系网中,丝毫不得大意。这样,周清就又回到了马桥镇。 晚上,月明星稀,周清伫立阳台。远山和近水全都处在一片朦胧之中。他遥望着远处的家乡,想到儿时的单纯、求学时的远大抱负和毕业后所看到的一些社会丑恶现象,特别是政界的明争暗斗,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慨。 他脑海里又出现了周云孝的影子。他感到此时自己完全能够理解周云孝的行为了。他久久地望着对面的窗户。窗里一片沉寂。他心里有一种悲凉和愧疚之感。 夜里,周清的梦总是与周云孝分不开。第二天清晨,他便又一次走向周云孝的小院。他要与他对饮,对歌,然后同醉。小院的大门紧锁,四周皆是焚烧的纸灰和飘飞的纸屑。物是人非,周清怔怔地呆立着。 原来,周云孝已经去世了,就在周清上县城找县长的那天。 周清头昏目眩,十分疲惫,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他不想吃饭,也无心工作,身体变得憔悴了。他不知道周云孝何以去世得这么匆忙?他还有好多话要对他说啊! 周云孝无疾而终。他一生没花过国家半分钱的医疗费,死后也不愿给单位添麻烦。周云孝预料到这一天早晚会到来,早已写好了遗嘱。他没有亲属,遗产只有40余年累计存入银行的那笔存款。他在遗嘱里写道:存款利息作为他死后的安葬费,所余60万元都捐给政府,建学校。 周云孝死了,死得光明磊落,正如他活得豁达乐观一样。 这份遗嘱周清看了无数遍。想那周云孝一生无争无求,默默做他认为应该尽职尽责的事情。临终却有惊世核俗之举,唏嘘感慨不已,而自己却忽视了他的存在,忽视了他的内心世界,甚至讨厌他,反感他,以怨报德,一时悔恨万分。他知道,周云孝以宽容、平和的心境对待人生,离开人世,一生绝无什么缺憾,而对自己他肯定怀有深深的失望。 周清闭门省思,颇多感触。心情正常后,选一个黄昏,来到了周云孝的新坟。他带着香、裱、火纸和白酒,按照马桥镇的风俗,双膝跪在周云孝的坟前。他点了三炷香,青烟袅袅飞升;他又烧起了火纸,纸灰随风飘在空中。然后将酒碗举过头顶,虔诚地将白酒洒在周云孝的坟前。 这是个雪天。天空雪花弥漫。周云孝的坟上和周清的身上全都落满了白雪。空中,一群寒鸦飞过,周清突然想起了《红楼梦》里一句名言,脱口念道: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啊。 “这杯我敬云孝!” “这杯云孝敬我!”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 冥冥中,周云孝的声音萦萦不绝于耳。周清幡然省悟,潸然泪下。原来周云孝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境界之中,一种使人无法理解的超然脱俗的精神境界,所以他才能够心如止水,无怨无尤,我行我素,与世无争,干净地来到人世间,也是干净地离开人间。 入夜,周清踏着厚厚的积雪,回到宿舍。写字台上的灯通夜亮着,他在日记本里写下了自己下派到马桥镇后的种种感受和今后为人的一些基本准则。第二天,便一头扎进了自己蹲点的村子。春节也不回县城,接来在县电视台当播音员的娇妻和女儿回到山沟里与父母团聚。对人生,对仕途,他似乎大彻大悟了。一切都顺应自然吧。 第二年春天,马桥镇人民政府换届,人民代表选举周清当了镇长。两个月后,镇党委书记退居二线,周清又被县委任命为镇党委书记,党政一肩挑。周清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投资300万元为镇中学盖了一栋标准的教学楼。至于周云孝捐献的那笔钱,周清自作主张,改为“周云孝教学成果奖”奖励基金,存入银行,每学年评选一次。他希望马桥人永远能够记住这么一位平凡而豁达的老人,能够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人的一生,并不在于怎么富有、显赫,心灵愉快与生活充实,便是最佳人生! 教学楼落成那天,正好是教师节,周云孝教学成果奖颁奖仪式也同时举行。周清没有去作报告,独自一人来到周云孝的坟前。这次他没有上香、烧纸,也没有带白酒,只是默默地察看了一下地形。不久,在周云孝的坟前竖起了一块玛瑙石墓碑。碑上刻着一行清秀俊逸的行草,那是周清的手迹: 酒仙周云孝之墓! 【1997年第11期《飞天》发表,1998年2月27日《鄂州日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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