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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的后代

时间:2019-05-04    点击: 次    发布者:李修平 - 小 + 大

李修平

我敢说,活了22岁我还没像今天这样被激怒过。



我的男子汉的血在我粗壮的血管里膨胀。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哔哔剥剥地爆炸。不是12年的寒窗苦读和高考落第后连续三年的自修所形成的理智在提醒我,我会像高超的猎手宰野兽那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去把老东西和小娘们儿宰了。


我血管里流的是猎人的血,是猎人的精液铸造了我猎人的性格。我有猎人的粗犷、猎人的气质、猎人的机智和勇敢,难道我就不能继承祖业不能用我的力量和智慧从 老东西那里把充分显示猎人的神威的神农架南垭山十世流传的猎枪和腰刀夺过来?


什么大学当官什么笔墨纸砚统统他妈见鬼去吧!


白沙河像一条蜿蜒曲折的青蛇从我脚下流去。女性化的平静的河水蛊惑着我的感官,我没有多想就野性地向它扑去。我的两只胳膀熟练地推波逐浪,嘴里有节奏地吐着气,一直奋勇地逆流而上。湍急的河水翻卷着向我打来,浪花在我脸上爆炸。我换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下水底,调转头在水底静游了几分钟,然后借助水的浮力四肢伸展仰卧在水面上,任温柔的河水驮着我前进。河对岸的青龙山脉慢慢地向后移去,蔚监色的天空有几朵白云流动。这条河流在我们祖国的版图上并没有很大名气,但它却发源于举世闻名的神农架,准确地说发源于华中第一峰也就是四季山。它每一段都有着传奇的诗意的但说出来并不会引起读者诸君兴趣的名字。老东西你虽然是神农架南垭山受人崇拜的猎手但你不知道武昌鱼,不知道长江的入海口叫沪,不知道白沙河的最后归宿是太平洋,而我知道。


我仰游了差不多十华里,膨胀的血管开始降温了,翻身站在柔软的河沙里。清清的河水倒映着我魁梧的身材,我这170公分的很有力度的身材,我这有思想有个性的大脑曾使好几位城里的吃着商品粮穿着超短裙戴着项链涂着口红说着嗲声软语露出柔情媚眼的俗得可爱的美妞儿死呀活地追求过。而在这除了猎人还是猎人的神农架南垭山却他妈不被重视,讨不到老婆。


多少次,我曾讨厌过南垭山的原始闭塞和愚昧,为了我的人格和自尊,现在我决定留下来,留下来做一个家乡土地上的最勇敢的男子汉,老东西──神农架南垭山最有威望的猎手赵青山太狂了,然而他老了。他身上的猎枪和腰刀是从我曾祖父手中接过去的。按照祖宗的遗训,野猪黑熊老虎是我们森林里的兽类三雄,谁亲手宰了其中的一种谁就可以在古老庄重的仪式上接受祖传的猎枪和腰刀。猎枪和腰刀代表着山神的旨意,谁拥有它谁就可以在森林里随心所欲地挑选最美的姑娘做老婆。老东西接过猎枪和腰刀差不多50年了,然而50年来谁也没有从他手中接过去。


老东西的孙女赵梨花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长着玛瑙石般的眼睛、箬竹林般的头发、红心柳般的腰肢、青龙山峰般的乳房。老东西手中的猎枪和腰刀和美玉般的孙女成为了森林里小伙子们相互角逐的目标。然而这些以前我都不看重。我要念大学。我要当作家科学家企业家政治家只要是家我他妈都想当。咱东方出美女以后还怕挑不到一个美人儿做老婆?然而父母却想疯了要抱孙子,四处为我寻找女人传宗接代,最后竟然去敲响了老东西的门。


老东西怎么说?“长庚这娃子本是块好材料,却要念那劳什子书。森林里的公熊只找森林里的母熊调情,猎人的女娃只配猎人的崽,山沟沟里的憨丫头怎敢与未来的翰林匹配?”


老爹把这话说给我差点没叫我憋了气,我盯住老爹大吼道:“真是这么说的?”


老爹怕我上吊自杀赶忙补充道:“你青山大爷还说会展翅的凤凰不下蛋,是猎人的种杀了黑瞎子才算,那意思是──”


“别唠叨了你,看我不宰了这老东西!”


我愤怒地朝老东西家跑去,半路上正好碰上了赵梨花。


“小娘们儿!”看了她我真想一口吞了她。“你爷爷为啥侮辱我为啥?”


“没有的事儿。”她故作惊讶地一笑。“不过,你问这个嘛[-][-][-][-][-][-],你干吗成天念那书干吗不打猎呀?你还是个男人呢,你不像个男子汉一点儿了不像!”


不像个男子汉?在高中连最清高的女同胞都说我是最标准的高健仓式的男子汉而你说我不像?这么说这个小娘们儿早就对我单相思了?她爱我?这世上还真他妈有不少女娃子爱我想给我做老婆和我生娃子。


我的心在大自然的感召下逐步趋于平静,离开白沙河我感到踏实多了。老东西等着瞧吧。回到家里,父母眼圈红红的。你们没本事你们养的儿子也没本事你们只会哭。我在屋外场院里生起一堆篝火,然后搬出我的书箱。从我8岁入学到19岁高中毕业的课本都保存完好。那年高考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认为我有十足的把握进入北京大学或武汉大学的中文系,结果我却名落孙山。另一箱子是近两年购买的各种高考复习资料,落第后我曾发誓就是像范进那样拼他半生也要拼出个举人来,可苍天无眼大地不助。打猎打猎就这么世世代代打猎吧!我把几十部读烂了的小说散文,十几本用泪写成的日记抽出来,其余的书全部扔进了熊熊烈火之中,连最要好的只考上了襄樊师专的同学建议我去考自费生的书信也丢进了火中。


书和信慢慢地化成了灰烬,我的理想和志愿也随着化成了灰烬。


祝福我好运吧上帝,从此我要以猎人的面目出现了!我从屋里找出祖父留下的父亲摸也不曾摸过的老铳耍着瞄着。老铳在我的手里竟是那样的灵巧,比耍笔杆儿惬意多了。


老爹一下子跪倒在我面前求乞地说:“长庚娃,我给你磕头,你还是念书吧,你不能耍这个。”


      窝囊废!难怪我这么窝囊,都是你们的基因作崇。你要是南垭山我老爷爷的种你就给我站起来站起来!我真想大吼一声然后猛击一掌,但我喊不出来打不下去。我盯住父亲发皱的脸,那里流下了两行清泪。“你起来吧。”我改变了语气。“你忘了赵青山的话?你不想要儿媳妇了?不想抱孙子了?我决定了就算决定了谁也别想改变。”


      我重新打量着老铳,心里是说不出是悲痛还是快畅。赵梨花,总有一天我要像抓小鸡一样把你抓来压在我雄性的腹下让你尝尝我的厉害。我要用我男人的气味把你熏醉熏晕熏得死去活来,让你乖乖地为我生一个加强班的儿娃子。等着做我的老婆吧。


      尽管打猎的季节还没到来,我仍然发疯地在白沙河两岸在青龙山中寻找鸟音观察兽迹。我每天平均跑30公里山道练40下枪法。一个月过去尽管我一无所获,但我的双脚练得走山道如同在学校拿一千米长跑锦标赛冠军,我的枪法练得可以百步穿杨一举手而击落空中飞雁。没这手不行,这是一个猎手必须具备的最起码的硬功夫。每天五更进山,饿了啃一口苞谷面饼子,渴了掬一捧山泉水,困了在树荫下打个盹儿。这生活的确比深夜演算三角函数清晨背诵“环滁皆山也”快哉。晚上差不多全都是月亮伴我回家,步子显然没有早晨出征时轻快。一进屋腿上就像挂了铅块一样沉,放下老铳真他妈想从此洗手不干。然而南垭山全村人却刮目相看,大加称赞长庚娃子变出息了,似乎这山沟里就只能出猎人而不能出读书人出大学生出作家科学家政治家。老爹给我送来了浓酽的连翘叶子茶和热气升腾的洗澡水,母亲按猎人的吃法给我烫了高梁酒焖了一吊锅熏腊肉。看到这些我差点落泪但是我没有落泪。我一下子吃完了母亲的两大锅熏腊肉一口气喝下了一海碗苞谷酒又把爹的连翘叶子茶连叶子全都吞进了胃里。二老笑了,而我却跑到烧书的地方大哭了一场,之后又把吃下去的东西一骨辘吐了出来。我发了疯跑到老祖宗的坟头发誓:老祖宗,南垭山的父老兄弟,如果我成不了猎人我就不叫李长庚而叫畜生;善良的父母,如果赵梨花当不了你们的儿媳妇我就不是你们的儿子而你们当初那快活的事儿也算白做了。


      天气渐凉,一个村子都有了野兔子肉和白麋子肉的香气。

 女人们大都从锅台上走到了地里以腾出男人们钻林子喊山赶仗。


      神农架的猎季正在到来,而与外界往来不多的南垭山山民在农村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后并没有感到商品经济劳动价值信息时代文化教育有多么重要,春种秋收之后便打了野物一家人围着火笼吃大碗肉喝大碗酒享受天伦之乐。连续的几个礼拜真他妈的糟透了,竟有十几只野兔从我枪口里死里逃生最后死于别人的枪口之下。这是猪人最大的耻辱。每天两手空空照常喝母亲的一碗烧酒吃两碗熏腊肉喝爹的一碗连翘叶子茶,我真他妈丢人!


      但是我沉住了气,按照猎人的装束重新武装了自己:头戴一条五尺长的白布撕成的头巾,穿一身紧身青衣,腿上扎着绑腿,绑腿里插着锋利的苗子(匕首),肩上扛着老铳。从村子里走过我仿佛一下子高大了,跨过白沙河钻进青龙山中,一声黄麂子的叫声使我精神突然振奋了,今天准有好运气。在一个山凹里我首先发现了一条肥大的野兔,张着两耳蹦着在寻找食物。我掂起枪随意瞄了一下便扣了扳机,枪声好脆,今晚准有兔肉下酒,但烟雾过后兔子却在我的眼前惊慌地逃去。我气得撂下老铳就去追赶。连只兔子都打不到还想当猎人?我拼上了非宰了它不可。我拔出苗子猛地投去,苗子正好扎在他的左耳根。老子叫你跑呀你跑呀!


      正在这时,一条黑狗子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用嘴轻轻地拔掉苗子又轻轻地叨起兔子。这时我才发现赵青山已在我之前进入青龙山。他眯着眼儿悠然地抽着旱烟,怀里抱着猎枪,刀鞘里插着腰刀。一条白狗子蹲在他的右边,黑狗子把兔子叼到他的面前也同样的姿态蹲在他的左边。三位一体,真他妈威风。老东西好狂,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老东西过足了烟瘾之后才拍拍黑狗子说声“送去”。黑狗子重新叼起兔子送到我的面前,还真训练有素。老东西喊声“走”,两条狗子便一前一后跟着他向大山深处走去。狗仗人势,欺人太甚,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我的精神支柱一下子跨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猎人我还真不够资格。

 黄昏的时候,我回到白沙河岸唯一的收获是只条兔子,而赵青山的枪杆上竟然挂了两只野兔和一头香獐。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明显地感到了他的轻视,两条狗子也高傲地不再看我一下。


      我的血管又膨胀了,头发全都坚了起来。我将兔子撕成两半用尽了平生力气扔进白沙河里:“去你妈的蛋吧!”

“好大气呀长庚哥。”一个女娃子的温和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原来是赵梨花!小妖精,烧书为你当猎人为你我的前途全他妈被你葬送了,你倒来看我的笑话?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凶狠地盯住她的眼睛。


      “凶啥?有劲儿去杀头黑瞎子来嘛!”


      “你当我不能?”我望着她,一种报复的心理油然而生。


       老子今天先开了你的苞再说,尝尝那滋味儿然后就一刀把咱俩都捅了。我猛一下子扑上去把她按倒在地。


       她被这突然的野蛮吓懵了,眼里露出惊惧不解的光。

  我的理智随着愤怒全化成了烟云,心中只有报复。我几下扯开她的上衣,扯掉她的乳罩——


长庚哥哥,别这样,别──”她本能地一手护着两只乳房一手拉住裤腰带,趁我不备狠狠甩了我一个耳光。


     “你不是人,你是畜牲!”

“畜牲?”这一耳光打得我几乎七窍生烟,骑在她的身上就像骑在大学教室里的凳子上骑在森林里的黑熊身上。当我清醒过来认出骑在胯下的是一向称我长庚哥的梨花时不由大吃一惊。我在干什么?我怎么一下子卑鄙到这种地步?我窘得无地自容,想飞上天空钻进地缝或化成石头,但我的两腿怎么也迈不动,像罪犯一样不知所措地站着,呆呆地望着她整理好衣服拢好散发。


      “长庚哥,你应该冷静,像爷爷那样的猎人都是很冷静的。”她目光柔和没有责备条有像母亲一样的宽容。


       我感到自己是这样的可耻这样的低下这样的无能。我不配作梨花的丈夫甚至不配作猎人的后代。


      “我是畜牲!”我大吼一声在梨花甩了耳光的地方自己来了几下更响亮的。


      梨花慌忙抱住我的手,抚摸着我发烫的脸。“我不是有意的。干吗还打?你干吗还打呀?长庚哥,要是万一不愿当猎人你还是去念书吧。你去念书吧,念书吧!”


       “不,我当猎人当猎人!”


       一个金黄的能引起文人骚客幽情的迷人的黄昏。梨花站在我的对面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经过那场风暴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反而缩短了。我一遍一遍地擦着老铳擦着苗子。我用苗子在已经长出胡须的嘴上刮了一下,几根胡须便落在地上。这一手表现在姑娘面前很够意思,既古风又罗曼蒂克。梨花走到我的身边把一对护膝系在我的双膝上,又把纳得厚实的披肩披在我的肩上,然后把一根帆布带系在我的腰里,把一个用葫芦掏成的酒囊挂在上面。从小学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这么驯服。眼前的山妹子并不比过去追我的洋小姐差,瞧她眼睛多水灵胸前多丰满臀部线条多分明,这是纯粹自然健康的毫无病态没有做作的美,和这样的女人同床共枕白头偕老作为一个男人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她用手轻轻点点我的头,“你真是书呆子,告诉你这回像个猎人啦!可惜没有赶仗狗子,你干吗不养赶仗狗子呀?我爷爷正在为你养呢。”

我一惊。“你说老东西他──在给我培训猎犬?”


      她猛地扬起巴掌但半路又收回了。“你这个人没良心,其实爷爷是很器重你的,他说南垭山50年没出一个好猎手,她不能让猎枪和腰刀在他手里绝后。他想你亲手杀一头黑瞎子,那时候──你说你能吗?”她的脸倏地红了,充满蜜意。


       我明白了,还能不明白吗?迎着她的目光我坚定地说:“我能,我准能!”


      再一次走进森林的时候,我的心情好极了,快乐地用口哨吹着《勿忘我》的曲子。尽管冬天正在到来,但森林里的一切都极富生命力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黑色土层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各种各样的落叶,不时有一两条小动物在上面寻食物。远处的草丛里纺织娘与金铃子在幽幽地对唱。高大的橡树已经落尽了叶子,而枝头上仍然挂着饱满的像子。蒲公英差不多全埋进了叶底,但仍有点点黄菊在闪耀。粗壮的红藤从崖上伸下来和生长在崖角的青木香藤缠在一起,青的叶白的花毫不畏缩地繁生着。绿的苔藓和肥大的填耳草、半崖上的一簇簇黄草和七叶一枝花点染着森林的绿意。


      继续向前,橡树和杂草渐渐退居二线,大片的粗壮的油杉和杉树林里夹杂着飘飞着鸽子般花朵的珙桐树,松鼠、锦鸡、野兔,还有麂子、山羊子游戏其间。一只松鼠拖着肥壮的尾巴从我的脚上窜上了松树,机灵的眼睛望着我,全无半点戒备。我抽出苗子嗖地撂过去,正好从他的背上扎进树中。等我爬上树,它的圆圆的眼睛下竟挂着两粒泪珠。我的心不由一颤。一周前,我曾在这里连续击中两头山羊和一只狐狸。那只狐狸的眼睛里也挂着泪,当时我却忽略了这个细节。我小心地拔出苗子可松鼠已成了我刀下的冤魂。我是否太残忍?人类是否太残忍?但我必须亲手宰头黑瞎子。


      在一条叫梅香泉的小溪里洗了脸我便开始攀登青龙山。


      当我攀上巍峨挺拔的山峰的时候衣服差不多湿透了,然而我的心胸却一下子开阔起来。我仿佛是进了九天之上,四周的山峦都变成了侏儒,山与山之间填满了飘忽不定的白雾,像流动的江河海洋。我读过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邓刚的《迷人的海》、张承志的《北方的河》,高手笔下的海洋与江河,海洋与江河的温柔与悲壮令我惊叹不已,但江海在这个椭圆形球体上只能是血脉是母体而山才是骨骼是父体。我们中国有世界最高峰海拔8848.13米的喜玛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有号称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有云雾缭绕的华中第一峰,然而迄今还没有一部真正写出山的气质山的灵魂山的雄伟壮丽山的凝重深厚的作品岂不可悲可叹!芸芸的炎黄子孙呵,如果你不知道祖国的植物王国神农架不知道神农架有多种原始的珍稀的动物对你准是莫大的遗憾。

 这里有数十人目击过野人出没尽管野人在当今世界仍是自然之谜但野人在这里肯定存在。美国专家在这里综合考察了两个月,日本专家申请多次进行专题考察我国政府一直没有答复,中国专家无论是综合还是专题的考察到目前为止都还是浮光掠影。


      博大精深的大自然呵,在你面前你的子孙竟是这样地束手无策你不失望吗?我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万丈。我们的祖祖辈辈津津乐道于在这里打猎是封建历史的原因,临到我这一代在科学伸向宏观微观的20世纪80年代还这么打猎维护一点自尊岂不可悲?维护生态平衡,开发自然资源,在未来科学领域里大显身手,我念的书我的志愿全他妈喂狗了?我的烧书铸成了我人生的大错,这后来的日子我将不会快乐。


      下山的时候我发现山脚下升起了一缕袅袅青烟。这时我的肠胃也正好在发动游行示威。生火的是赵青山。我走近他的时候他正好把一只肥嫩的兔子烤焦。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就撕下了一条腿扔给我,我啃了一大口味道还真不错。他撕下两只腿扔给两条猎犬之后自己才细细咀嚼最后一只。收拾了烤兔他把酒葫芦递给我,我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是默默地注视。只到这时我才发现他今天也是两手空空。他叹口气离开火堆,似有满腹心事,在他走到第七步时突然停住脚冷冷甩给我一句:“是下海的汉子就去龙潭杀鳖,是钻山的猎手就进深山同猪熊交战。”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一阵悸动。他是真想我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猎人后代呀,可他不理解我。这世上根本就没人理解我。在他回头的一刹那我看清了他的古铜色的脸和古铜色脸上的条条皱纹。


赵青山,你的腿跑遍了整个神农架南垭山,你猎获的野物可以把白沙河填平,然而作为赤诚的炎黄子孙,你代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看着我把没说完的话咽下肚然后转身走了。


     我立即踏灭了火堆迅速向他追去。


      赵青山,我虽然服你但我以后准比你强。

      在北风狂啸鹅绒般的雪朵猖狂到第六天的清晨,三头黑瞎子气宇轩昂地走进了南垭山。全村平时那些洋洋自得的猎人还在床上抱老婆做那温柔典雅之梦。等我全副武装赶到白沙河岸的时候,一头水牛一样的老熊已经踩着冰冻的河水悠然地进了青龙山。赵青山站在河岸,脸上毫无表情,目光茫然,但他的心肯定在沥血。


      “看我去干掉它!”


       但是,当我踏上入冬后搭起的木桥时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臂。“你不能去。危险!”


       我盯了他足足一分钟。他凄然一笑,无可奈何地说:“让它去吧,南垭山完了,祖宗完了。”


       我受不了这笑,受不了这奚落。这笑和这奚落是对我力量对我人格的轻视和否定。不干掉黑瞎子我的书算白烧了,我憋的这一肚子气将到哪里去排放?我甩开他的手拔腿就跑。今天老子这73公斤的身躯粉身碎骨也要把黑瞎子宰了。


      过了河身后传来了赵青山苍老的喊声:“要沉着冷静,别急躁,绕到它的前面瞄准它的前胸再开枪。它的前胸有一块月亮斑,是白色的月亮斑,枪响后要赶快隐蔽──”


       雪停了,北风仍在呼啸,山岩上在雪崩,冻树枝噼哩啪啦在断裂。我很快进入了林海雪原。黑瞎子硕大的脚印在我面前伸展。我耐着性子很小心地跟踪着。它上坡我上坡,它下谷我下谷,跌倒了爬起来一步不拉;身上头上睫毛上满是雪,融成水又结成冰,我仍穷追不舍。狡猾的黑瞎子显然发现我不同凡响,不断改变着前进的方向,然后又来一段猛冲。它想甩掉我但它没法甩掉我。我的双腿麻木了仍死死地追,实在太累就手脚并用,最后干脆抱着枪滚。距离越来越近。从它粗壮急骤的呼吸声中我知道它也在作垂死挣扎。近了,更近了,但我一直没有开枪。我要用苗子宰了它或者一枪定生死。正在这时,一条流星般的黑影从我身边穿过倏地停在黑熊的前面。是赵青山的黑狗子。赵青山想帮助我?我不需要帮助,我要一个人干掉它才他妈的带劲。但是我还是本能地抽出了苗子。黑瞎子突地一停惯性使它和黑犬猛地相撞。黑瞎子的小鼻子立即被撕裂了,嘴头变成了殷红。这家伙也明白了前后受敌的险恶处境,猛一调头便向青龙山主峰冲去。糟糕,如果让它钻进了青龙山主峰,我将前功尽弃,一切将重新开始。几乎没有思考没有瞄准我的老铳砰地响了。黑瞎子一个踉跄倒下了。它的前肋立即喷出了一股殷红的血柱。我一阵激动便情不自禁地仰天狂呼:“打中了打中了我打中了!”


      突然,黑瞎子的两条前腿撑了起来,接着两条后腿也站了起来,枪眼里的血仍如泉涌,血盆大口里喘着粗气,两只小眼睛露出仇恨的凶光。等我反应过来它已经冲到了我的面前,带钩的硕大的熊掌猛地一扇我便倒在它的胯下,一股难闻的膻腥呛得我透不过气。我的老铳被压成了两截,棉袄从脊背以下全被撕掉,肩上的皮肉搭在我的脸上,血渗进了雪地。在它的掌伸向我的头部时,我才明白我还活着,我必须反抗不然我将白白死掉。我将头一偏迅速将苗子刺进了他的腹部,血溅了我一身。它的身子一歪我便趁机站了起来,麻利地攀上了身边的一棵乌桑树。黑熊也发了疯,吼声震聋发聩。我知道熊也会爬树但我不再害怕。我握紧苗子,严阵以待。它没有爬树,在蓄足力量后猛地向乌桑树撞来。我被重重地摔在树下,骨架似乎松散了,是这个世界已不存在还是我自己已不存在我全搞不清楚。黑熊也在树下奄奄一息了,但它仍在挣扎,站起来倒不倒下又站起来,最后终于站稳一步一步向我逼近逼近。我头脑发昏眼睛发花浑身瘫软全靠求生本能紧握苗子。我终于看清了它胸前的月亮斑。四目逼视。在离我半米时它大吼一声纵身跃起。我的苗子正好对准了它的月亮斑。这时赵青山的黑狗子狂吠一声从我头上飞过去咬住了它的喉管。黑瞎子沉重的身子立刻压向了我的刀尖,慢慢地整个身子雪崩般地压在我的身上。

我只觉两眼发黑,金星乱飞,后来的一切便一概不知。


等我完全清醒过来已是第三天下午。身上涂满了草药膏,嘴里满是苦味。在我这魁梧漂亮的身上从此要留下疤痕但我毫不悲观,庆幸的是我的骨头一根没断心脏跳动每分钟仍然68次。我躺在一张女性的温馨的床上。我想坐起来,但有一双柔嫩的手轻轻地按住了我。一股异样的似曾相识的醉人的芬芳钻进了我的鼻孔,几粒涩涩的甜甜的泪滴进了我枯燥干渴的口里。我的心微微一颤。


     “醒过来了吗?”


     “醒过来了吗?”


      屋子里立即涌进了许多人。我的眼前立即出现许多惊疑的敬重的羡慕的卑微的目光。人群中站着我的老爹和老母。二老的眼角都挂着泪花而嘴角似乎在笑。我成功了胜利了我是英雄?!父母啊,你们养活了我22年我想干什么就让我干什么,可你们究竟希望我干什么!我的血压开始升高,挣扎着坐了起来站了起来。


     “快躺下别动好好休养明天好参加猎人盟会呀!”屋里一阵惊呼,似乎我一站起来就会死掉。


     我僵直地站着。


      “他是太兴奋了。”


       我本来不兴奋也不痛苦但他这句话刺痛了我。我迎着说这句话人的目光。“你说我兴奋?你以为我兴奋?你无知你不懂你蠢蛋。你给我滚出去!滚!”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吓人,但却被南垭山的猎人们理解了。我很怀疑这怎么能被理解而我念书考大学当作家科学家政治家怎么就不能被理解?


       人们出去后赵青山走了进来,脸上露出来了难得的慈祥。他端来一碗用虎骨和三七配制的药酒。这东西祛风舒筋和血顺气长精神,我二话没说一口气喝进了胃里。感觉良好,内脏渐渐发热,血液慢慢沸腾,身子开始清爽舒展了。

他望着我笑笑:“不在高空盘旋的鹞鹰肢膀不硬,经不住恶斗的崽当不上好猎人。你是神农架南垭山的好种!等着接受祖传的猎枪和腰刀吧。”


      赵青山走出去了,我真想追上去大喊一声:老东西,是你欺骗了我,我上了你的圈套!然后再狠狠地揍他一顿,但我一动没动。


     “长庚哥哥!”到这时我才发现身边一直陪着的赵梨花。她两手抱住我的左臂,眼睛里露出了无限柔情,姣美的双颊慢慢地化成了两朵红石榴。


     “你好凶!”她将脸慢慢向我怀里移动最后躺在我的胸间。“你真行。你真的宰了黑瞎子,好大好大呀。我好高兴,我爷爷好高兴,全村人都高兴呢。你咋不说话?”


       我无动于衷。她的两只大乳房顶着我的怀很有节奏地搐动着。她很激动,真的。她就是我的妻子吗?这么简单?男人和女人就这样合在一起过生活生孩子?她可以给我生一个班的儿娃子吗?我想她能的。然而爱情呢理想呢事业呢?我突然感到她很陌生,而我在她心中就不陌生吗?我才22岁啊!完了,胜利后的完蛋。伤口一阵疼痛,眼睛一黑,我一下瘫在地下。


     “长庚哥哥。”她吓哭了把我搂在怀里。“你怎么啦?”


      “我要死了,我的心死了。”


       晚上又有许多人来看我都被梨花赶出了门外。


       梨花一直陪着我,我一直没有说话。她感到委屈?她自找。夜里很静,天已经晴了,月亮和白雪装点着南垭山的寒夜。远处传来阵阵锣鼓,阵阵山歌。明天是神农架猎人节,山村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这欢乐多半是为了我。山沟里没有电视没有电影甚至没有收音机,但这里有薅草锣鼓有唢呐火炮有情歌山歌,有猎人的枪声和粗犷的号子声,人们同样吃饭穿衣同样在床上播云弄雨生活并不显得单调。明天我将登上仪式台披红戴花接受猎人们最崇高的敬意?后天我将当着众人的面娶赵梨花为妻?从此便以英雄壮士自居让健全的大脑贫乏?这究竟是我人生的开始还是我人生的结束?我的心逐渐趋于平静。我要重振旗鼓应该重振旗鼓。我有毅力有勇气有才华如果不发挥不施展我将遗憾终身而对当今时代也是一种莫大损失。我不能叫关心我的人失望叫嫉恨我的人称快。逃走吧对逃走吧,我被这想法吓了一跳,但我却很快拿定了主意。

  猎人节的凌晨梨花刚刚入睡我便带着半截老铳和苗子从她家逃回了家。我把半截老铳和苗子包裹好放在书箱里,作为这一段生活的永久的纪念,然后拣了几部常读的书和日记本,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李包。出门的时候,父母仍在熟睡。请保重吧,你们的不孝之子要走了,不要问我到哪儿去,这世界总有我的立身之地。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


      我走到烧书的地方,雪已融,灰烬还在,余热犹存。


      这时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我该走了。南垭山今天的戏没有主角该怎么演下去呢?尽情地责骂吧父老乡亲,我李长庚决无怨言。在我刚动步的时候,赵青山的黑狗子突然幽灵般地拦住了我的去路,随后赵梨花便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一下子扑在我的怀里根本就没有我喘气的机会。“你坏你坏你真坏。你这个人坏透了。你有良心没有!”说完便幽幽地抽泣起来,我被她的哭声弄得六神无主。


      “长庚哥,你的心好狠。我知道你在赌气你根本就没有心思打猎。你是在耍我!你看不起我。我也配不上你真的配不上,可你走也该给我说一声呀。这些钱,是我自己攒的,原指望和你——现在我放着也用不上了。你拿去吧全拿去,养伤、买书、做学问。你走吧你走吧,你咋不走哇!”但是她仍抱着我并无放我走的意思。


     “长庚哥哥。”过了一会儿她又伤感地说。“你这一走也许再不回这山沟了,就是回来我也许是他人之妇了。你能——你亲我一下吧亲我!”她眼里滚出好大的泪珠,那里有失望也有希望。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是何等人!有人爱有人恨有人关心而我为什么这么窝囊废?


      “好妹妹,钱我收下,情我收下,但你必须等着我。我会回来的相信我会的。”


       她先是一愣,迟疑了一下便郑重地点点头。

  我的精神大振,双手把她的脸捧过来,用舌头吮去了她眼角的为我而流下的泪珠。


       她乖乖的,温柔极了。


       我望着她的嘴唇,红红的,好嫩,好香,好薄!“这地方太神圣了,我现在还不配,但它一定属于我一定!好妹妹,我该走了。”

  我的前面有一条蜿蜒的石板路通向山外,广阔的森林里一片莹白。


      【原载于《汉水》1986年第6期,责编王伟举;《花溪》1996年第8期以《最后一个猎人》为题发表,责编张永龙;荣获襄阳市第二届孟浩然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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