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埫里人家

时间:2019-05-05    点击: 次    发布者:保康作家网 - 小 + 大

李修平

从我的白沙河老屋到埫(tang)里,要爬五里多的山路。路,是羊肠鸟道的那种。沿途除了几块已经退耕还林了的二荒地之外,基本上都是杂草与树林。林中栖息着一些珍贵的鸟雀,如红尾锦鸡、画眉、黄莺等,还有一些诸如毛老鼠、刺猬、野兔之类的小动物。偶尔还能碰见像狗熊、野猪、山羊那样的大动物,那是相当地难得。在春天,运气好的人还能掐上几枝名贵的兰花,野菜与草药几乎随手可得。不过,这里的人对这些大都视而不见。他们要赶路,上山顶,去埫里。


一个劲儿地往上走,走得气喘吁吁,流出几身大汗,一直上到离太阳最近的地方,离埫里人家就近了。



所谓埫里,其实是这座高山顶部的一块小平地。山岭峰峦环抱,如同一把圈椅。圈出的这块平地,地肥林茂,的确是块风水宝地。山里人不叫坪而叫埫。埫里的人家,人们习惯就叫埫里。埫里应该是一座大山的名字,但没有人为这座大山命名。既然这座山是因埫里人家才被世人知晓,那就叫它埫山好了。埫山属于大巴山系,是神农架群山连接保康荆山山脉中的一座。与埫山对峙的是梅泉山。梅泉山下有一大一小两股溪流,大的叫白沙河,小的叫梅香泉。我的老屋就建在这一溪一泉之间。  

             

隐隐地看到几缕炊烟,听到几声鸡鸣与狗叫,这自然就是埫里人家了。埫里的住房,是典型的鄂西北农院。一座院落,由一间正堂和十七、八间厢房组成,跑马寺檐,土木结构,纯黄的土墙,一色的灰瓦。紧挨院落的两厢,土垒的是牛栏,木盖的是猪圈。环绕院落的是菜园与农田,农田以外则是果树,森林。


埫里人家姓李,与我同族不同宗。他们为什么选择这么一座远离尘嚣、远离人烟的大山顶峰居住?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建造出这么一座风格别异的农家院落的?我没有去做仔细地考证。但我知道,这一家人的祖祖辈辈都是非常勤劳、和睦的。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以礼仪治家,以诗书传后,艰苦创业,一直成为影响一方的殷实富户。后来又牵头与四乡八邻的李姓人家盟誓连宗,立祠堂,设私塾,一度成为名门望族。在方圆百里赢得了很高的威望,每逢农闲或佳节到来总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


埫里的人,是纯粹的农民。但人人能说会道,知书达理,个个都是持家理财的行家里手。在他们家里,你看不到烦恼,听不到争吵。他们展现给世人的似乎永远都是宽厚,是微笑。


上个世纪后半叶是埫里人丁最为兴旺的时期。十年内乱所造成的风纪混乱,似乎并没有冲击到这山里人家。他们依然以传统的方式生活着。尽管劳动强度很大,又是大集体活动,但在他们家里仍然是一派温馨小家庭的和谐之声。


家有老,是个宝。埫里有一位豁达开朗的老爷子,可能是因为排行老幺的缘故,人们都尊称他为“幺爷”。就如《红楼梦》中的老祖宗贾母一样,老爷子一直受到亲友和相邻的尊重。按辈分,我叫他“幺太太”。他年事虽高,身板却特别硬朗,说话洪亮,为人又中庸平和,具有道家风骨。他平时喜好饮酒、抽旱烟,那大铜烟锅长烟袋总是不离手,还喜欢看书,而且看的都是线装古本书籍。他爱热闹,好客,玩场上的事似乎无所不会。但说书讲古是他最大的擅长,不仅能把《笑林广记》、狐仙鬼怪说得栩栩如生,就是《三国》、《封神》、《说唐》、《说岳》、《西游记》中的人物到了他的口里都是和龙活现,往往把人带入一种忘我的境界。他还会打锣鼓,唱山歌,猜拳行令解字谜。每有来客,无论长幼,都是这位老爷子出面应酬。他不仅书讲得好,而且牌风、酒风都正,输赢都是一阵朗朗的笑声。哪家有了红白喜事,老爷子必是首请的尊贵客人,有了他,喜事就会格外地热闹,而丧事也不会过于悲痛。他那独据魅力的笑声在山顶与河谷响彻了几十年。老爷子高寿,80而终。


幺太太有三房儿媳。大儿媳姓王,我一直叫她新奶奶。她是埫里的当家媳妇,出生于神农架粉清河的岸边,鱼米之乡,娘家也是耕读之家。她十几岁就嫁到山上,几乎走马上任,撑起李家的门户。在她身上几乎集中了王熙凤的全部优点,有主见,善谋划,性格既泼辣又温顺。她的自尊性特别强,凡事总要做得比别人好,不甘人后,再苦的活总是一个人干,再大的事都是一个人扛,有泪从不对外人流。她虽然不识字,却知道国家大事,懂得孔孟之道,遵从三从四德,重孝悌,敬邻里,为人处世落落大方,下得厨房,进得厅堂,颇有大家妇女风范。在她身上总是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出门一阵风,进门一把火,上山下河,十几里山路,反反复复,从没见她说过累。粗活细活,女红厨事,在她样样拣得起来。因此,她与那位可爱的老爷子一样,一直受到四邻八舍的敬重,而李家的中兴也全靠她的操持料理。她是李家的主心骨,顶梁柱,我儿时与后来的许多经历也都与这位平凡而能干的女性有关。


小时候,许多次都是新奶奶把我从山下接到家里,一玩就是好几天。我是独子,而新奶奶有好几个孩子,尽管年龄差别很大,但是我们玩得仍然很快乐、很开心。有时新奶奶忙完了家务,也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和我们一起打陀螺、跳绳、分插、踢毽子、捏泥人。这个时候的她,就像一个快乐的大姑娘,显露出一种活泼无邪的天性。而当我们玩累了玩倦了歇息的时候,她又去忙她的农活。那时候,农家最好吃的东西也不过就是鸡蛋和腊肉,她总是留着给我吃。有时去了别的客人,她就把这些东西放在碗底,上面盖着包谷米饭,看起来与别人一样,其实我是在享受特殊优待。


在我的心目中,新奶奶是与我的亲奶奶一样崇高的,以至于很长时间我以为我有两个祖母。


童年的我其实是一个非常顽皮的孩子。因为是独子,父母又都在生产队里劳动,无人管束,就形成了无拘无束的个性。在那一方,我就是孩子王,如果谁不听话,我的小拳头就会对谁不客气。一次我与伙伴们闹翻了,我的一对小拳头轮番出击,一下子打趴了五个伙伴,不过我自己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唯一的上衣被撕了个稀烂。我胜了,也哭了。这一幕正好被路过的新奶奶发现了。她把我背到家里,给我做好吃的,给我洗澡,哄我睡觉。第二天早晨起来,那件被撕拦了的汗褂子又完好地穿在了我的身上。还有一次,是在我念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看到别的孩子进山打山货,卖了钱,就去买糖果、饼干,我心里痒痒的,就动了心思。当时供销社收购一种叫通条的中药,而这东西也只有埫里四周最多,因为长在房前屋后,所以一直留着未砍。我做贼似的钻进埫里的树林中,刚砍了一根就被新奶奶逮了个正着。她不仅没有责骂,反而给我做了午饭,然后又亲手给我砍了一捆。临别时她笑着说:“你打山货干啥呀,想买糖果?以后想吃糖果了,到你新奶奶这里要啊。可别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啊。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中状元,戴顶子,当大官,新奶奶也好跟着你享福啊。”


我默默地听着她的话,牢牢刻在脑海里。刚刚10岁的我暗暗在心里发誓:我要发愤读书,我要当官,我要报答!


后来,我真的逐渐改变了野性,发奋读书。我9岁发蒙读书,14岁小学毕业,初中一年级就被推荐上了师范学校,念了一年又提前毕业。走上社会刚刚17岁。我是白沙河大山里的第一个中专生,也是李府出的第一个国家干部。家里高兴了,新奶奶高兴了,整个山村都充满了自豪。但我却陷入了苦闷,焦虑,忧愁不安。我的出身地本来就是深山,而我教书的地方却是比家乡更为偏远的高寒地带。我一干就是10年。10年中我调动了四所小学,一个人教四级复试班。那10年,我饱尝爱情苦痛,遭受两次高考不第的打击,忍受一个人执教的苦寂,位卑言轻,世人不齿,几乎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尝遍。


我对自己的前途充满着畏惧,沮丧而悲观;我感到生命的卑微、无奈。白天,从寝室走进教室,面对着十几个稚嫩的孩子;晚上,对着一盏微弱的煤油灯光,备课,批改学生作业,写几行日记。天天这么过,月月这么过,年年这么过。为了改变恶劣的生存环境,我曾写血书申请当兵,尽管接兵部队认为“人才难得”,但那时候极少招机关兵,不得不放弃。我几乎绝望了。还是那座青山,还是那座青山里的人家想到了我。一到暑假,新奶奶就带信给我:“放假了,就快点回家来吧。新奶奶有好吃的等着你呢。”


在那些困惑无奈的日子里,埫里一直是我的温馨的港湾。


我走进了埫里,就成了一个放松的人、一个自由的人、一个没有等级的人。在埫里,即使很苦的劳动,也会给我带来一种精神上的快乐和享受。埫里门前有一口堰,堰里的水很混浊,是供牲畜们饮用的,而人的饮用水则要到几华里以外的半山腰的老水井里去挑。因为路远难行,往往是一家人齐上阵,有时我也加入到挑水的行列,大家一路上欢歌笑语,不知不觉水就挑到了家里。那挑水的累与苦,这时都化成了欢乐。明月升起的时候,幺太太泡一壶茶,一家人坐在土堰边,聊天纳凉。堰边长着五棵高大的白杨树。夏天到来,堰里跟头虫翻滚,蛙鸣阵阵,白杨树合掌欢笑。树下,我为他们放声朗读高尔基的《海燕》,背诵唐诗宋词。他们一个个都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还不时地发出喝彩。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多么幼稚可笑。他们能谈古论今,但他们能听懂这些吗?他们肯定没有听懂。他们是要让我愉快,是在为我鼓劲啊!


 1980年的暑假是我人生路上的一道分水岭。思想上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决斗,对未来重新做出了抉择。经过两次高考不第的我,在满怀信心地迎接第三次高考的时候,突然遭到学校和教育局领导的干涉。我在悲痛之后,擦干眼泪,立志闯出一条自己的路来。高考的路走不通了,我决心走文学创作之路,当作家。我再次怀着非常沉重的心情走进了埫里。望着慈祥的幺太太与新奶奶我说:“我没有别的路走了,我要当作家,我要用文学来改变我的生存条件!”


他们知道我心里有苦水,什么话都没有问,马上找来桌子和板凳,给我腾出一间房子,让我专心的读书写书。他们用天底下最无私的那种宽厚、善良、热情再次容纳了我。


我在那偏远封闭的环境里读书,练笔,写了撕,撕了再写,写出自认为精彩的情节就念给他们听。我整整写了一个月。他们也陪了我一个月。


我写的是一个中篇童话,题目叫《时间爷爷》。那是我最初的作品。尽管这篇童话至今没有发表,但那一个月不仅点燃了我文学的激情,更重要的是我从埫里一家人的品格中、从那座青山的恬淡与纯净中领悟了人生的真谛。


从那年的夏天开始,我便一步一步地远离了埫里,远离了埫里的山、埫里的屋、埫里的树和埫里的我的最亲近的人。我从教学点到村小学,到管理区中心学校,到区教育组,再到县教育局,然后进入行政部门,从宣传部、组织部,直到县委最高权力机构。我艰难地行走,慢慢地上升。一晃就是数十年。数十年的大千世界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埫里也慢慢地发生着变化。白杨树老了,新奶奶老了,而那位豪放豁达的幺太太和幺太太那一代人也永远地走了。


我最后一次走进埫里,走进那熟悉的大门,是在五年前的七月。那是在我政治生命遭受重挫、心情坏到极点的时候。我想回到童年,想让童年的天真冲刷伤口,想让童年的欢乐疗伤。


照样是一身大汗,上到山顶的时候,正是晚霞残照,与小时候一样,我破门而入。新奶奶一见是我,显得特别地惊喜:“哟,哪阵风儿把我的长庚儿给吹回来啦!”


长庚!我的乳名。这久违的呼唤使我一下子怔在那里。她让我感到亲切,感到温暖。但我又无法确认。我甚至怀疑,在我做了所谓的十多年的领导干部的时候,还会有人叫我的乳名!


“长庚儿,我知道你是不会丢下你的新奶奶的。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啊。快坐,我这就去给你烧茶、做饭,啊!”


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这几十年,我在仕途上打拼,在事业上滚爬,有过鲜花,有过掌声,我骄傲过,自豪过,一时的成功满足了我的自尊心,我几乎把这一座青山给忘了。现在,当我累了、受了伤的时候,我才想起生命中的这座青山,才想起童年时的新奶奶。而十几年来,新奶奶变了吗?没有。她除了人变老了,还是那样的质朴,那样的热情。人的一生,最难报的恩是在贫贱的时候人家尚能给你一碗饭、一丝温暖、一点尊重,最想报的仇是在你得志时千方百计地投靠你而当你一旦失势时却落井下石、反咬一口。对我迫害诬陷恩将仇报的人,我宽恕了他们,而对于给我温暖的人我却寸恩未报。其实我,在做人方面也不是很成功啊!


但毕竟我还是回去了,回到了我的新奶奶的身边。但那一次我只住了一宿。我和新奶奶应该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我们却没有说多少话。我只是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新奶奶就起了床,照样是先下地干一会儿农活,然后才去做早饭。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新奶奶的身影。我看到了她在田原劳动时飘飞的白发,看到了她在厨房里忙碌时的颤动的双手,我也看到了她那布满风霜的脸上的坚毅。我的新奶奶的确没有变。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她始终没有走出这远离世尘的山顶农院。要知道,她的命也是高贵的啊,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对于上帝赐给的这些,她知足。既是现在,面对远不如从前的日子,她仍然对生活充满着坚定的信念,仍然在坚强地走着她的生命的路程。而我却真正的变了。我感到有些心虚、脸红,我交给新奶奶的人生答卷显然是不及格的。从新奶奶坚毅的身影里,我再次受到了人生的启迪:男儿当自强,生命不息,就该奋斗不止!


我走了,一走又是五年。


这五年,埫里无时无刻不在我心里记挂着,那位活泼的开朗的勤劳而贤惠的如今已是白发斑斑的新奶奶也无时无刻不在我心中记挂着。然而,从埫里传来的消息却让我无法平静。新爷爷已经离开新奶奶过早的去世了,接着二爷也撒手西去,紧接着三爷一家五口又享受国家搬迁式扶贫政策迁移到镇上。而新奶奶的四个女儿也先后远嫁到他乡,绿叶成荫子满枝,两个儿子也在城里做了公务员,建立了各自温馨的小家。只有新奶奶留下了。她的身边几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不是她的儿女们不孝,他们哭着、跪着劝她离开,去城里享福。


她不走,她不愿走。


她要守着那山、那老屋;她要守着先她而去的老伴,守着那早已不存在的辉煌。


她不能走,因为那山太青了,那天太蓝了,那青山与蓝天中的空气太纯了。她在那里生活了几万个日日夜夜。她的血已经融进了那片土地。她丢不开。那是她的根啊。

理解她吧!

又一个七月,又一个夜晚,微风习习,我走向阳台,遥望着茫茫夜空,遥望着远方,遥望着远方夜空下的那座青山和居住在青山顶上的那位白发苍苍的可敬的女性。新奶奶,您还好吗?您不感到孤独吗?故土难移也要移啊!今天不走,总有一天您会走的,那风光了近百年的院落也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新奶奶,我想您。别了,我的遥远的埫里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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