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的螺丝钉

宋进潮

兴山榛子，这是一个值得留恋的地方，三年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说走就走，心里生出莫名的惆怅。

所有的行李都上了车，餐馆的老板说，你要请的客人都到了。我走进餐馆，宦校长说，开始吧！我说，还是等一会儿吧！这时，就有人说话了，你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了。我说，开始吧。于是，我们几年的交情就浓缩在几杯酒中。虽然，我喜形于色，但大家都知道，我还在等一个人。她不会来，也是我早就料到的。因为，我愧对于她，不想把愧疚永远留在两个人的心里。我离开榛子，可能就是永远的道别，回来的机会太少了。

她叫阮阿玲，是小学的音乐老师。我初到小镇时，就遇到了十一晚会。阮老师是节目主持人，我醉醺醺地走进剧场，没想到，这高山上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一时，我的灵感来了。我跑到台上，要表演一个节目。宣传委员见一个酒疯子要表演节目，又是外地人，会叫整个晚会给砸了。他问，你表演啥节目？诗朗诵啊！你把诗拿来我看看。我一拍脑袋说，在这儿！他说，晚会非常严肃，节目必须审查。我说，好！就顺便捡起一张脏西西的纸，从他手里夺过笔。刷刷几下，一首诗形成了。题目是《十月的声音》。他看了看，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修摩托车的，我怕他小看我，就自吹自擂了一番，非要表演不可。面对我这个酒疯子，他是奈何不了呐。他招手来了四个小伙子，我以为他们来跟我动武的，我就说，我可是热爱祖国的，要用满腔热诚歌颂祖国。他说，你等一会儿，站在舞台上影响演出，你先到外面等着，临到你上场时再叫你。我说，好！我就随四个小伙子出去了。他们领着我在街上瞎转，虽然我醉了，但还是出言不凡。不知转了多久，其中的一个说，可能该临到你了。我们回身往剧院里走。到了剧院，人已经散场了。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确实醉了，他们把我当酒疯子拌呢！我隐隐地看见主持人窃窃地笑。

第二天，我在街上走，碰到那几个小伙子。他们老远就喊李师傅。我走过去，他们自报家门。说是昨晚陪我逛街的，是中学老师。后来，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宣传委员，也成了好朋友。他们有了文艺活动就来找我帮忙。

我的摩托车修理部，临着公路，不远就是小学，我是按着学校的钟声起床和睡觉的。我带有一个小徒弟，他人小，可知识比我早。有几次，我发现他，做事不专心。一经留意，呵！他在看一个漂亮的姑娘啊！我这才想起，就是她，那天晚上差点叫我出洋相的那个主持人。

哪个男人不爱美女呀！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每天早晨，我就站在场子里，迎着她大声的朗诵着英语《列宁和卫兵》、《海燕》、《哈姆雷特》。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高傲的走过去，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徒弟说，师傅，她是音乐老师，你唱歌给她听吧。我对徒弟说，我的嗓子比公鸭叫的还难听。我想，徒弟说的也有道理，这叫共同爱好嘛！我就开始唱歌。她还是那个高傲的样子，充耳不闻。

我的修理部旁边住着一位老兽医，他每天早晨练功。我唱罢，他鄙笑我，原来是你在唱歌啊！我还以为那家猫子在喊春呢！从此后，我再也不唱歌了。徒弟还叫我唱，我就说，你是不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

时间长了，她就随那几个兄弟来到我修理部。他们就向我介绍她是小学的音乐老师，我还装着从没在意。

后来，她就单独来到我修理部，向我借书。她要借几本，我说，那可不行，她只好拿了一本走了。徒弟说，师傅，人家借几本书，你为啥不肯？我说，你傻！我这里的书是有限的，她一次拿几本，能来几回？一回拿一本，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一些？徒弟说，你真是我师傅呀！

她就住在附近，星期六、星期天的晚上，他必到我的修理部来。不是来借书的，是来找我聊天的。徒弟很懂眼色，见她来了，他就溜开了。她总是会问，这几天怎么没看见你啊？我说，去进货了。她还问，你们出去的是几个人啊？我说，时多时少。她甚至还说，那天那天，她看见我和几个做生意的女的一起上车。我说，是啊！她说，现在男人出门，大多有不轨行为。我说，现在的人就要学会享受！她憋了好长一口气说，这样不好，还是成个家吧！我说，我是独身主义者。听了这话，我好象看见她流了泪。

这时候，宦校长出现了。他问我，是不是已经成了家，出了门故意隐瞒。我就将实情告诉了他，告诉了我的经历，我说，我曾经在监狱里度过，其实，我完全是被冤枉的，人家之所以诬陷我，是为了砸我的铁饭碗。我一定要通过努力奋斗，回到单位，重拾铁饭碗。

这完全是痴人说梦话，任何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校长后来找到我含糊其辞地说，有个姑娘，无论你以前犯过多大的错，犯过什么样的的错，有过什么样不好的背景，她都不在乎。

我打断了宦校长的话，也不想问这个姑娘是谁。

我明显地感觉到，阮老师没有到我这里来了。她每次从门前路过，显得矜持，目中无我。

出乎意料的是，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次，她不是来向我借书的，而是向我推荐一篇小说。她说，你看看《雪落黄河静无声》吧！话一出口，我就明白了她的用意。我说，我早已看过，那是从维熙的一篇代表作，属伤痕文学。描述的是一个右派对一个女叛国者的割舍之情。

这以后，我再也很少看见她了，我以为她调走了，我又担心她病了，我想，假设她病了，我一定要去看她。我问宦校长，他说她没走，每天照常上课。

有一天早晨，我推开后窗户，淡淡的雾蔼里，我看见了她，奥！她是为了不愿看见我，才绕道从小路上去上班啊！

一天中午，我正在吃饭，徒弟大声喊我，我放下饭碗出来，惊奇地发现她站在场子里，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连衣裙，轻妆淡抹。我问，有啥事？徒弟说，阮老师自行车坏了。我说，你帮她修一下不就行了嘛！还喊我？这时，她发怒了。我不要他修，非要你修（不可），咋？怕我不付帐？

好好好！我修。

我一看，是链盒螺丝掉了，安一个不就完了。

她站在那儿，我感觉她有满腹的怨气和怒气。

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合适尺寸的螺丝，就只好安了一个长一点的螺丝。

徒弟连连叫唤，师傅，长了长了！

我瞪了徒弟一眼说，我不晓得，长一点比短一点好，多一点比少一点好！

车修好了，她用力瞪上场子前慢上坡，像惊鸿亮翅飞离而去。

徒弟说，街上有修自行车的，为啥找我们修摩托车的？

我缄口不语。我说，你把公路上的那个坑填一下，一下雨，骑车的多不方便。徒弟磨蹭了一下，就听见雷声滚滚，暴雨倾盆而至。

雨停了，我们又开始工作。场子里涌来了不少摩托车，我忙的不可开交。忽然，听见一声惨叫，有人跌倒在门前公路上水坑里了。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我没有理会。一下涌来许多看热闹的人。这时，徒弟喊我说，快，是阮老师摔倒了。我丢下手中的工具，立马跑过去，只见她半蹬在那里，浑身是水，一手扯着裙子，一手捂着胸前。她一扫往日的矜持，像拔了毛的凤凰，目光充满企怜。她已经不能站立了，不该暴露的地方已经暴露了。我说，你别动。我立即回屋拿来雨衣，披在她身上。将她扶上三轮摩托车，我拉响警笛，朝着她家方向驶去。经过街道时，她吼着说，你把警笛关掉，生怕别人不知道，故意出我丑啊！

在她家门前，我停下车。我说，我扶你。她气鼓鼓的说，谁要你，我自己长的有腿。

她家的门前，我太熟悉了。有一次，我试车从这里经过，才发现她就住在这里。她叫我进去坐坐。她告诉我，我到榛子的头一天，她就认识我呐。那天早晨，她看见许多人，围在一起看一个人在墙上画广告，也不打草稿，而且是用的厚涂法，一挥而就。都说，高高高。这那是修摩托车的，简直是画家。对于我的到来，这条街上增添了许多猜测。一直对我的身世作为一种迷在破解。她从那时起，就一直在破解我。

她还哧哧地笑着说，那天晚会，幸亏没有上，要是上了，准出丑败兴。

我回到修理部，脑海里，总是挥不去她的影子，她一定哭了，而且很伤心，很委屈。我责怪徒弟未能及时把那个土坑填起来，要不，她怎会弄得那么狼狈。

我要走了，想跟她见见面，许多话，都可以在桌子上一笑了之。她终于没来。在离别时，我对司机说，再等一等。宦校长走过来，将一封信交给我，并说，你现在不能看，等你到了家才能看。什么秘密啊，不能看。我正要去拆。宦校长说，这是人家交代的。我只好将它收起来，等回去后再看。

要等的人始终没来，留下了一个遗憾。车启动了，我和徒弟坐在车厢里。一路上，徒弟指着林子，他在提醒我，我们和阮老师曾经过欢笑的地方。那片林子，我们在那里捡过板栗，秋风一吹，板栗哗哗地落下，阮老师捧着脑袋直叫。在那个山顶湖，阮老师教我唱歌，“山河壮丽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她说，注意这个“跨”字，跨是装饰音。一遍又一遍的教唱，我还是唱不准。惹得她笑得脸都变了形。

太多了，每一处，都有一段美好的记忆。

车进入家乡的边界，我急不可耐地将信掏出来，撕开一看，里面用红纸叠成一个“心”形的小包，里面包着一个螺丝钉。这不是，我给她修自行车的那颗螺丝钉吗？我说“长一点比短一点好，多一点比少一点好”的那一颗吗？纸上还有一行娟秀的文字：

李师傅：还给你，这颗罪恶的螺丝钉！阮阿玲。

我俄然想起，那天，是因为这颗螺丝钉捣了鬼，挂住了她的裙子，一下使她栽进了水坑，我一时的疏忽，使她丢尽了洋相。我满心愧疚啊！本来，我对她的伤害就够重了，这不更是雪上加霜吗？我有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都无法解释，也无法得到她的宽恕啊！我心中油然升起对她的崇敬，她是用多大的忍耐力，克制自己对我的愤恨啊！

我站起来，肃然起敬，任凭汽车的颠簸，对着远去的榛子，深情地敬了一个礼。将信连同螺丝钉抛向寂寥空旷的天际，歇斯底里地喊道：

“吻别了!阮-阿-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