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袖珍菜园

我的袖珍菜园

    ◎伊   梦

我曾拥有过一个小小的菜园，很小，用我母亲的话说，屁股大的一块儿地。不过话说回来，谁能有那么大的一个屁股呢，那块地小是小了点儿，但也有两平方米左右呢。

菜园位于我家屋角驳岸下方梯田的一角，一边紧挨着我家和大伯家的地界——一道篱笆院墙，另一边则是一棵上了岁数的梅子树。梅子树周围并无空余，参差不齐地长满了魔芋、元藿之类，当然也有一些见缝插针的野草。

大概缘于树荫的遮蔽，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唯有梅子树下略微有些疏朗。几番观察后，幼年的我决定将那片疏朗之地据为己有,打造成属于我自己的菜园。一则，这里离家近，便于我随时到地里劳作。再者，菜园紧挨着梅子树，等到梅子成熟的时候可以一边种菜一边吃梅子。

怀揣着这样的美梦，我立即着手开始垦荒。先是拔掉一切死皮赖脸的杂草，然后再移走那三两株不知趣的魔芋秧子和元藿秧子，接着再挥舞着比自己还高出半截的锄头在地里挥汗如雨地翻刨。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身力气百身汗。当我累得像麻虾一般弓起身子的时候，我终于深深体会到作为农民的不易，一种体恤之情油然而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想，以后我一定要珍惜粮食,绝不浪费。等把土地平整好，我的手掌上磨出了好几个亮晶晶血泡。然而，并没有感到特别疼痛，心里被一种难言的喜悦涨得满满的，如石榴子一般丰盈饱满。

接下来，我开始关注时令，大瞪着两眼留意着大人们的一举一动。

腊月天里，瞅着天气晴好，父母开始烧土粪了，这是为播种土豆做准备。他们将田间地头的枯草通通拾掇到地里，再从山上砍来新鲜的松枝，连同枯草一起厚厚地堆积在已经挖好的土豆地里，堆到半人多高时，再往上面盖土，盖至七八成后点火开烧。火燃了，松枝烧得滋滋响，白色的烟雾升腾起来，轻纱一般缭绕，空气中处处弥漫着特殊的香味，那是农村人熟悉而亲切的烟火味儿。

这时候我可开心啦，从家里地窖里刨出红薯和土豆放在火堆里烧着吃，偎着火堆取暖，或者围着火堆跑来跑去。不消半日，整个人如泥猴一般灰头灰脸，眉眼不分。母亲又气又好笑，一边心疼我将衣服弄脏了，一边责怪我将土地踩实了。我才不管呢，我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土粪，还等着用它们种土豆呢。

两三日之后，火慢慢熄了，父母扒开土粪堆，挑出尚未燃尽的枯枝，将土和灰烬拌匀，土粪也就算成了。守在一边的我，早已迫不及待地将尚有余温的土粪兜向自己的菜园。

从我家菜园到我的菜园大概有五六分钟的路程，小小的我忙碌不停，在两地之间往返奔波，犹如蚂蚁搬家。我不辞辛劳一趟一趟地搬运着土粪，因为我知道它们是我改善我那贫瘠菜园的唯一养料。大粪、猪粪、牛粪之类虽然也是农村常用的肥料，可它们又臭又肮脏，我断然是不会使用的，化肥倒是干净卫生，可是我又找不到获取渠道，那是花钱买来的东西，大人怎么会允许小孩瞎摆弄呢。唯独在土粪上面我有些许机会，父母准许我窃取他们的劳动果实，但这必须在一定的限度之内，太多是万万不成的。正如他们默许我拥有自己的菜园，可是压根没指望我能将那点儿地侍弄出名堂来。

打初，大人们种土豆，我也讨几个土豆种下。一番实地观摩加上现场演练后，我便学会了全部流程。我种得很用心，虽然只种了短短的两行，但程序一点儿不少，掏沟、搁土豆种、丢土粪、掩土……环环相扣，一气呵成。站在门口驳岸上看热闹的奶奶被惊得目瞪口呆，连连感叹孙女儿长大后准时干农活儿的一把好手，不愁没有饭吃，不愁嫁不出去。

得到大人的鼓励，我种菜的兴致愈发高涨，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大人种瓜，我也种瓜；大人点豆，我也点豆；大人分葱，我也分葱；大人排蒜，我也排蒜……我两平米不足的小菜园顿时成了迷你农场。从春到夏，从夏至秋，从秋到冬，春华秋实，夏种冬藏，随着四季的交替变换，各色果蔬闪亮登场。土豆、辣椒、茄子、豆角、黄瓜、西红柿、小葱、韭菜、白菜、萝卜、向日葵、玉米、芹菜、香菜……你方唱罢我登场，赶趟儿似的一茬接这一茬。我天天可忙了，隔三岔五地蹲在地里除草、捉虫、松土、浇水、间苗，我甚至还把别处的蚯蚓抓来放在我的菜园里，指望着它们帮我松土。

我付出了劳动，土地也默默地给我以回馈。种在地里的种子悄悄发芽，幼苗蹭蹭蹭地一点点长高，有的慢慢开出花来，转眼间果实便骑上枝头。只是我的菜园土脚太薄，加上梅子树遮住了阳光雨露，蔬菜产量并不客观。一季下来，也就产上一两个玉米（一个上面只有三五颗玉米粒），三五条黄瓜，七八个茄子，十多个辣椒，其它蔬菜诸如芹菜、韭菜、小葱之类，每茬也就收上一小撮。饶是如此，我已心满意足。每当饭桌上出现我种的蔬菜时，我总是自豪万分地说：嘿，今天吃的是我的菜！那神态，那语气，仿佛我的菜是人间珍馐，难得一见似的。奶奶和父母迎合我，连连夸我种的菜好吃。哥哥则不那么友好，他翻翻白眼说：好稀奇，毛公鸡，吃到嘴里活腥气。我自是不依，追着他打，让他把吃到肚子里的菜给我吐出来，家里一时间鸡飞狗跳。

若干年后,我常常在想,那时的我为什么会对我种的菜情有独钟，是因为我种的菜味道特殊一些吗？吃起来可口一些吗？并不见得。直到多年后我看过一本名叫《小王子》的书时，我才从其中找到了答案。

书中，狐狸对小王子说： “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成千上万个小男孩一样没有什么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一只狐狸，和其他成千上万的狐狸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你的世界里的唯一了。”

这种驯养关系对我和我的菜园，以及我菜园里长出来的菜来说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之所以觉得我的菜园与众不同，是因为这块小小的土地是我亲自动手平整的，园里的蔬菜是我一棵一棵种植的，是我为它们除草，为它们施肥，为它们浇水，为它们捉虫，我付出了劳动，付出了汗水，甚至付出了心血来浇灌它，它是属于我的。

种菜的过程中并非往往一帆风顺。记得有次我随奶奶去姑妈家小住了几天，回家后我第一时间去就去察看我的菜园。不看则已，一看顿时火冒三丈。我那走时已经长到两寸来高绿油油的白菜苗、萝卜苗和生菜苗统统荡然无存，原本生机盎然的菜园被扫荡得一片狼藉，光秃秃的土地上几个触目惊心的土坑仿佛在做无声的抗议。我怒不可遏，发誓要将罪魁祸首捉拿归案。母亲作为目击证人告诉我，元凶就是我家那只不肯醒窝的保姆鸡，帮凶则是那几只半大的鸡仔。

母亲站在驳岸上指证时，它们一家正在菜园旁边的草地里觅食，那群母子一窝蜂似的挤在一起，啾啾啁啁好不热闹，一副母慈儿孝尽享天伦之乐的无辜模样儿。我站在驳岸上恶狠狠地盯着它们，眼睛只差冒出火来。

隔日，趁那保姆鸡出窝前我毫不客气地抓住了它。它在我手中拼命地挣扎着，嚎叫着，那群鸡仔围着我的脚不停打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尽管心里有些不忍，可一想到我的菜园被它们糟践成那副模样，心肠立马硬了起来。我用小棍儿系了红绸条拴在那保姆鸡的尾巴上面。这种做法是跟奶奶学的，以前遇到不肯醒窝的保姆鸡她总是这么恐吓它们。

绑好红绸条，我撒了手。保姆鸡重获自由，它两脚着地，一溜烟儿地向屋外跑去。这一跑，它立即发现了异样，尾巴上的红绸条迎风招展，在风中呼呼作响。保姆鸡彻底被吓着了，它没命地飞奔着，跑出稻场，跑上猪栏，跑下驳岸……咯咯咯，跑着跑着，它叫了起来。我知道，它终于醒窝了。那一窝鸡仔自此开始学会独立长大，它们再也没去我的菜园捣过乱。

隔一年，我上学了，五彩缤纷的校园生活一下子转移了我的兴趣。我的菜园失宠了。它被我闲置在那里，魔芋、元藿以及各色野草慢慢侵占，它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像爹不疼妈不管的野孩子，杂乱无序，自然生长。

只是每个假期，我总是抽空从驳岸上跳下去，默默在菜园里呆上一阵儿。看那些无人照管的韭菜依旧顽强地生长在杂草空里，看芹菜的种子悄然落下来年又偷偷自己发芽。这时，我的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觉得我的菜园是有思想的，它用它独特的方式向我表达，向我倾诉，向我默默致意。我又开始动手拔草，给幸存下来的植物松土施肥，让菜园度过一段有人陪伴不会寂寞的时光。

再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即使偶尔回去，似乎也只是匆匆过客。行走于闹市之中，很多次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小菜园来。想起它，口耳鼻端似乎嗅到泥土的清香，我仿佛看见种子在土里悄悄发芽，幼苗正蹭蹭蹭地一点点长高，花儿偷偷地张开了嘴巴，果实顽皮地挂满枝桠……

而我，还是菜园里的那个认真的孩子，深谙时令变化，熟悉各种蔬菜的属性，不像现在的孩子一样五谷不分。我假装我还在菜园里，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