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   爷

宋永权

“鸦鹊子歌，唱上坡，嘎嘎结婚我打锣，抬起花轿从门前过，嘎公还在坐摇窝。”这是我小时候幺爷教我唱的儿歌。

幺爷去世距今已经33年了，他的病故与我回家休假，十分巧合的而遇。

1986年我在我们县一家煤矿上班。6月的一天，已经几个月没有休息的我，决定回家休息几天，一是想回家看看家人，二也是想回去与女朋友见上一面。

通过几次辗转，上午10点多钟我回到了家里。当我手里提着从商店里买回来的糕点和罐头走进家门时，才知道幺爷已经病入膏肓，卧床不起，高大的身躯已经瘦骨嶙峋。我走进幺爷的病房，来到床边，喊了一声爷爷，幺爷挪挪身子，挣扎的想坐起来，我连忙扶起他，拿起放在床边的被絮靠着墙让他靠着。幺爷有气无力的跟我说着。你咋才回来呀，我想你想的没得法。埋怨我怎么不早点回来看他。说我小时候特别调皮，经常打我是为了我成才，说他没有文化，只有用粗暴的方式来逼迫我改正错误。

我手里拿着买回来的橘子罐头，一瓣一瓣的撕开，喂给幺爷吃，心里想着幺爷的一些往事。

幺爷其实也是我的爷爷，只是他们兄弟四个，他排行老四，也是最小的一个，所以，我们宋家岗的人都叫他幺爷。妈六岁时父母双亡，是幺爷把妈妈抱养过来的，为的是等自己百年归山时好有个人送终。爷爷一生命舛数奇，先后娶了三个女人，没有一个为他留下后代，甚至也没有一位女人陪他到终生。据说爷爷对他的女人是百般呵护，可是奶奶们都是红颜薄命，先后都病故与世，打我记事起就没有见到过一个奶奶。

爷爷身圆膀粗，年轻时候可是一副好身板。

我小时候爷爷给我讲了一次他们打日本鬼子的事情。民国29年（公元1940年），日本鬼子占领了当阳，在干溪场北边竹林口山上还修了炮楼和瞭望哨，我们宋家岗也住了不少的鬼子，为首的我们都叫他财狗子，有的鬼子对孩子们还好，给糖果娃子们吃，但是对大人就防范有加。有一次，财狗子们从干溪场弄来一个男人，五花大绑。鬼子们说是国军的人，把那人绑在门前的一颗木梓树上，几天时间，鬼子不允许爷爷他们给国军送吃喝，结果那人被日本鬼子活活的饿死了。爷爷和村里的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们对鬼子恨之入骨，但也无能为力。他说：有一天他和宋永柏、王祖胜、马朝轩给地主踏水抗旱，说起那个国军的事情，个个义愤填膺。四人一合计，决定杀个鬼子给那个国军报仇。

八月上旬，骄阳似火，一天中午，爷爷看见一个鬼子正在堰塘里洗澡，他迅速跑回村里，找宋大新、宋大民、宋永柏商量，去杀掉那个洗澡的鬼子。他们三人听说后，跟着爷爷来到堰塘边，一人在堰堤上望风，三人下到堰塘里假装和鬼子一起洗澡，等靠近鬼子，三人同时出手，将鬼子按倒在堰塘里，鬼子事感不妙拼命挣扎，三下两下就没有了动静。等鬼子淹死后，他们又相互潜入堰塘里，憋住气，挖泥巴，将鬼子尸体和他的衣服用泥巴埋在堰塘里了。到了晚上，财狗子少了一个兵，到处查找也没有找到原因，最后这事就不了了知了。后来我经常问爷爷还有哪些打鬼子的事情，爷爷总是哈哈一笑，闭口不谈。

爷爷身强力壮，年轻时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六十多岁还在帮生产队里喂猪放牛。七十年代，生产队的牛栏较少，集体的牛都分养在有喂养条件的社员家里。那个年代缺食少衣，爷爷为生产队里喂了两头大牯牛，他每天早上放牛回来，就到厨房里盛上一大碗稀饭，端到饭桌边，夹一些菜，掺着稀饭囫囵的吃下去。这些饭菜都是妈妈每天为爷爷特制的，爷爷喜欢吃辣菜和稀饭，妈妈就把煮熟的米饭盛起来，锅巴留在锅里，再把沥饭出来的米汤水和锅巴掺和一起，慢慢的用文火熬煮，熬煮出来的稀饭是爷爷的专供，我们任何人是不能吃一口的。看爷爷年纪越来越大，再也不能干重体力活了，就帮队里干一些己所能及的活路。因为爷爷细心，生产队长就安排爷爷给喂了牛的社员家里送稻草，每天记工分4分。吃过早饭，爷爷就把稻草送到各家各户，稻草作为牛夜吃的草料，每头牛每天两捆稻草，一天都不能少也不得耽误，爷爷总是按时把草料送到各家各户。当然我们家里也每天能分到四捆稻草，爷爷把别人家的稻草送完后，最后才能轮到自己家里。他把稻草挑回来后，先放到牛栏里，然后拿来簸箕放在地下，拿起一捆稻草，放到簸箕里，用手把捆稻草的草绳解开，一把一把的再把稻草抛起来，再放下，最后把稻草放到一边，使稻草与簸箕分离了，反复几次下来，簸箕里就只剩下谷粒了，运气好的时候，四捆稻草里还可以净得斤把二两的粮食。爷爷把粮食一天天的攒起来，用一条紧布口袋装着，等到生产队分粮食时，他把装谷粒的紧布口袋背着，来到打米厂，把谷粒和生产队分的粮食掺和一起去打成大米。那个年代好多人家都在一月望不到头的粮食紧缺中度过，可是我们一大家人从来没有饿过肚子。为这事，队里好多人都好奇，告黑状，说爷爷偷粮食，爷爷也为这件事受了很多委屈。每次群众会上挨批斗的就是爷爷，他站在台上，低下头，任凭贫下中农揭露“罪行”。尽管别人莫名的不可思议我们家的粮食来源，可是爷爷在批斗会上也从来没有说出。

妈是爷爷抱养过来的，爹也是从宜昌龙泉入赘来的上门女婿。那个时代上门女婿过门后是要改姓的，所以爹从熊姓也改姓宋了，当然我们的姓就随爷爷而姓了。可能是旧的思想作崇，爹总是感觉自己生的娃子跟别人姓了。他脾气暴躁，时不时的找些理由与爷爷吵架，特别是喝酒以后就掀桌子、砸板凳、打娃子，家里能砸的东西都被酒后的爹一砸而空。我们这些孩子们都怕看见爹喝酒，爷爷也是一样，每次爹喝酒爷爷都找理由往外走。后来爷爷为了息事宁人，提议自己分家单独过生活。爷爷去商店里买回一口锅，在他住房旁边厢房里打了一口灶，打算自己独享晚年。爹虽然脾气暴躁，可他心肠不坏，看见爷爷真的是想独居生活，自己又碍于面子，不好开口跟爷爷说好话，就唆使哥哥姐姐们跟爷爷说，还是在一起过，爷爷也是铁了心的要独立生活，哥哥姐姐们三番五次都没有说动爷爷。后来在爹的唆使下，哥哥姐姐们找来挖锄，直接就把爷爷的灶给刨了。从此后爷爷就跟着爹妈和我们一大家十口人一起生活了，直到他83岁去世，再也没有和爹红过脸。

我挨着爷爷坐了一会儿，听爷爷唠叨一些我小时候的故事，我丝毫没有感觉到这次爷爷和我长谈的一些事情和嘱托，是他最后一次和我的话别。妈也把饭做好了，我吃了中饭就去了女朋友家。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钟，我在女朋友家刚吃完早饭，噩耗传来，说爷爷七点多钟离开了我们。我骑着自行车飞奔着回到了家，爷爷还躺在他那件木质的床上，身体用被单罩着，一张火纸盖在爷爷的脸上。我揭开盖在爷爷脸上的火纸，他煞白的脸上嘴角两边深深的凹了进去，没有了平日的圆润光滑，两只眼睛紧紧的闭着，似乎熟睡中的样子。我轻轻的呼唤了几声爷爷，我回来了，可他始终是那样安详的熟睡着。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几滴泪珠从我的眼眶里滚落在爷爷的头发上，亲人们说不能这样，怕是泪水滴在亡者的脸上，将使亡人留恋人间，不得转世超生。

我弯下腰去，双膝跪在爷爷的床前，用一张张点燃的火纸，来目送爷爷远去的灵魂。